第三十三 赏灯谜游夜大槐镇 怀热善救生辉县城
却说朱泽举夫妇两个急往外去接迎，朱宣云亦随爹娘之后齐出。那朱平清已由外入了门来，见了伯父两个而来急行见礼。朱泽举近前一瞧，见他面色尚挂残倦，携着行装，还不及开言以询，便见洪氏已走上前拉过平清，道:“且进了屋里坐了详谈。”说罢回身就走，几人一同进屋落座。方入椅座，朱泽举便忙对他道:“贤侄岂不知身系何要，今日之事如何迟误？现贡院已然肃外，你先前所下勤力尽化如无，观之怎不可惜。”说罢只是叹惜。洪氏在旁推他一把，嗔怪道:“你现说此怨丧话何用，也不知闻过缘由。”又忙叫仆役速呈茶饭于其，待平清吃罢，洪氏方问道:“你可将其之缘情细道于伯母两个来。”平清叹口气，道:“今下之为，实非我意。”遂将中之事由一一道来。
列位，因其之事非一言半语说得开，且容在下细叙于看官。话转那日朱平清自伯父一行离前所道那番话，心下便难定矣，正为着那春闱要重。此一日下来心承重繁，次日食罢茶饭，寻着李金凤，恰陈菱、孙玉春同彼。平清与众见过，先将昨日伯父一言说了，后道:“须知此之要重，万不可轻忽。一来了却心下挂绊，二来也是为着江仙并姨丈等。”陈菱道:“理该如此，也好妹妹早些双结为拜。”平清道:“今日且传过下去，将行装细备，明早便行。”就辞了三人而去，方行数步，远见陈明一、张桂福同道而来，便上前将明日离行一事说了。又道:“只惜不可多陪贤弟二位，待另日相会。”明一道:“既为如此，我等候兄长携名提告之日，届以复会。”平清又上禀刘老、姑母等众。宜人道:“我当你欲停些时日，此下不得只身作行？”刘老道:“早知便随你伯父并行，又可相为照应。”平清道:“虽是于途孤寂，却也得个轻快。伯父昔日置高，州县内各官如往敬待。我自兼本事在身，可保安事。”朱天丰道:“你明日一去，又得诸多日子。况途距长远，难可寻探。今摆桌酒，为当饯行。”
及日去烛升，平清自同金凤、陈菱姊弟、桂福几人，围桌谈饮。言啖之隙，桂福道:“想前番皆为兄长摆酒送我等离行，今却反倒望兄长辞远。”陈菱也道:“此定甚难于前，你可得几成胜数？”平清道:“非敢妄轻论断，不知那多少学子满持胜信，到头反垂首自哀。且不言胜败各何，试结方晓。”金凤道:“管它定局何般，尚老先生所点之话，当是首重的。”不觉席已尽矣，平清又与金凤道:“尚先生自闭馆归闲，至此久无探视。我明日便行，今日欲去拜望一遭。”又与陈菱三个道过，自赶马往赴桃花村。待到尚士召宅首处，叩得几下门，静闻里头动静，却无问话行步之声。待复叩数环，里头直无半些响动，平清见此不禁心下疑而不解。恰一旁过一老者，见了朱平清立于彼处，遂近前道过喏，道:“客人可是要寻会尚老爷？”平清忙回礼言道:“然也，烦问老丈可知其去向？”老者回道:“若说去向老汉倒不知，临除夕前两日我见得他令郎，往后途经此过便无再逢见他宅舍有人进出。”平清听罢遂向老者称谢而别。回了宅院，金凤问他道:“可曾会着否？”平清摇首将那老者话说了，又道:“尚先生虽是匆去，定非不知我尚未中会。想是随了令郎离去，又不便道过一声。”不觉已及动行之日，平清取得行装，又收足钱两，取了青伍宝剑，牵过膘健快马。对着两位姑母、金凤、陈菱等众言些辞过等语，上了鞍挥鞭驰矣。
金凤同着陈菱几人行转至前院西处那石亭处，相继而落。陈菱先道:“今正逢上元佳节，先是宣云去矣，现明安又别。虽良节庆日，倒觉无兴。”金凤笑道:“菱姐只为着他二人暂别，便兴落无悦。素日仅我两个，非目下逢聚之时，那便失了文趣？”桂福道:“兄长如日后真入了官，同仙姐相见时也少，届时仙姐如何？”金凤回道:“总无常伴侧旁之理，既有相圆，亦得分缺。正是会不知期，须当惜金目下。”明一道:“过消今日，只怕我等不日也要称辞。听得表姐这话，也应惜时若金，不晓几时得会。”几人便围坐该处，你言侬语相叙，不觉已过多时，遂相次而起，上了青石道往来处所行。几人到得院中，见着淑人同宜人由门首处齐并过来。陈菱问道:“你二人何处而回？”淑人道:“方才梅大嫂登访，今为上元，欲会着咱两家齐赴镇上游赏。我二人也有此意，便回了他道今夜相会。”金凤惊而问道:“他几时所至，怎的我等不曾闻晓？以至错会。”宜人笑道:“明安去之不久便来会言，你几人那时又不知于何处，岂会知得。我等应下此事，及送他离去，回转时遇着你们，不知你们同有此意否？”他四人面面相视一遭，明一道:“但闻表姐两位作算。”金凤又转望陈菱，见其并无异举，遂回道:“那便随姑妈等同悦相行罢。”宜人另交待一番，各自散去。
不觉月宵而至，但闻外头爆竹频起，院处灯挂耀似金堂。金凤、秋月、水荷、玉春并陈菱三人，皆聚于回廊下用品元宵，言乐不绝。正见王夫人转来，金凤忙与他等止了话语近前会见。王氏道:“你父亲因留此，我同你姑母并姊弟一行去之即可。车轿现已备得，只候诸位了。”金凤正待退下，王氏又道:“本欲邀你姨母同去，因他夫妇两个都无此意，轿上余存座地，可使玉春三个齐赴。”金凤心下正喜，谢别王氏，至陈菱等跟前传过王夫人话语。陈菱听罢遂与秋月等道:“三位在这儿倒也无事累系，不妨顺此良机同为一行。”见他三人中独玉春言应，另两人却似顾忧之状。金凤见问:“二位可有何虑？”水荷言道:“怎知安人届时有无使唤地，若害其怨斥怎般为好？”金凤道:“这非难处，我自去寻禀一遭。其如拒阻则罢，若允下更好。”便急辞过几人，转过一处便去了。玉春又问秋月:“不知如何月妹妹也这般？”秋月回道:“见吾母近似又生旧疾，心下难可放心，还是留伴于此为好。”正自说着，忽闻一旁有人喊道:“有甚碍处，何消费心？”众人看去时，见为陶氏。秋月忙行上前道:“娘可莫逞强言，孩儿虽观游兴悦，娘届时如有不便，不但烦劳太太、老爷等，孩儿心下也受不得。”陶氏道:“咱等前受老爷、太太等诸多恩顾，正应图劳以报。我留待于此无事可闻老爷令遣，便是他老人家等也可看照于俺，断不叫月儿挂忧。”恰金凤也已转回，对水荷笑道:“已代问得复，其言无事可烦，故允以同行。”几人听罢皆喜。却见李杏来禀:“太太因姑娘等还在迟留，叫速行往。”陶氏便道:“莫叫太太等焦候了，速些去罢。”秋月尚待回言，陶氏推促道:“我原在那老宅处都没甚碍处，在这又来何事？”秋月争他不过，便叮嘱几句，自随金凤等赶赴门首处见过王氏、姑母等，登轿而去。
两车马相驰动行，先至朱良水宅首处，看他夫妇两个已立外望候，陈海喝轿暂止，下去邀他二人而上，仍继行路。不多时只觉稳轿不前，见得已至，遂聚并一处。梅香嫂见了陈菱几人，近前笑道:“不意姑娘等亦生兴齐随。”陈菱回笑道:“只你老人家届时莫如母亲、姑母一般厌嫌我絮闹。”梅香嫂道:“今番过节，理该愈热闹为妙。日后离散不知几时得复照今。”陈海正与朱良水一处相谈，那淑人自来将他曳过另旁，悄于其道:“菱儿姊弟两个素来就喜闹闲气，那丫头又容不得我责他，只你话他倒听得。”陈海道:“这却为你多虑，有江仙知喻晓理在彼，如亲姊妹般。同他弟兄前岂又可如往日一般？也罢，我暂同他等一处便是。”转于众道:“我同菱儿、江仙等为路，尊嫂几位就与朱大哥夫妇作行。如兴尽欲归先此候着。”又予了车夫些两赏钱，嘱上几言，两处各辞散别。
金凤一众八人于着佳节繁道上闲游，但见耀灯星布，鳌山彩聚，上绣祥异。两边店舍张灯悬吉，众皆赏赞不已，水荷笑道:“诸位瞧那灯上鹤，院舍那儿也有一样的，还是玉春姐所妙笔。”陈菱道:“这等好灯景，只惜独少明安同此。”桂福道:“想兄长现必于一地县城中同咱等一并游景，心下或亦念挂咱们。”几人行过一段路，见一旁围数十者于树下，旁有一人起一摊，亦有围视者。陈海道:“此是别人摆设灯谜令众猜解，你等可有一兴，去猜他几个来？”众闻喜而赴，近了跟前看上一遭，明一手指一谜，见上曰:“似玉非玉，合散无时”。笑道:“众位来解，此为甚物？”几人思猜少刻，便闻金凤道:“此不正为皎月。”明一道:“确然，倒是表姐念出得快。”陈菱道:“如此来不妨以这灯谜为使，每者取谜数条，众皆参解。或解出不得，或虽解而差者，回去便罚一盅，诸位可觉好？”秋月笑道:“我不善喝盅，若届时猜不出一个来，又兼不沾杯，岂不对了诸位不公。”金凤道:“既是这样，那你便为个见证，谁得几盅尽都记着，采灯谜一事亦交予。”秋月点首称善，自去那处取了谜条，水荷、玉春近前接过。各者予三，恰邻处有一茶舍，众人都入了里头，拣处而落，又问些茶水、笔砚，静沉思解不题。
不说李金凤等于这上元佳日携行游赏，且言那朱平清自离乡土，独赶行途。先去得顺安府城处辞过高景、朱久存、赵平兴等诸位近友，又别过邓庆，得他等劳步相送城外，遥目望送。在这上元之日酉时至卫辉府辖下辉县城处，平清寻家客店，告明今夜居此一宿，掌柜见他服色，知是大户人家子弟。敬伺伏待，亲笑邀平清登楼而上，至一门首处，平清看过一遭，亦觉为好。又听掌柜言道:“官人因知今逢上元佳节，届时寒店处必然沸杂。客官若喜耳静，此间倒正可。”平清颔首应下，先会了房钞，掌柜另交代几句便退下。平清放了行装，由中取一书而阅。看过一时，但闻外头人唤，起去一瞧方知小二端来菜饭。就收过书叫他搁放于此，平清自举箸而食。待已饱肚腹，外头夜色初起，平清心下思道:“若得赶途也当明日，眼下也无甚事，不妨出去游观此地景致。”心下主意已定，遂起身来出了客店，径往道上而行。
平清看得该处灯景直似大槐镇之样，行观久矣自也赞悦。又朝前行过一段，忽见前客皆往两旁散开，平清心道:“莫不是前头有甚耍戏？”遂近瞧探底，见为两人彼此争闹。左面那人着一身玉白净袍，头戴网巾，乃是个年轻公子。右处那人是个短髯汉子，身后搁撇两担东西，为个货郎之扮。只听那汉子嚷喊道:“分明你行路不留眼，撞倒俺货什，如何问责于俺？”又闻那后生恼骂道:“老爷方转上此道便撞着你这蛮奴才忽的行来，恰碰老爷身上。只生得你这双腿并一身蛮劲，却将眼珠失于何地？”汉子听罢更添气火，道:“几时见得这般人，好不知羞惭。俺因着道上人多，寸步留心。偏你这厮着错不认，反恶嘴辱人。”平清听了两个人这等说，也知了缘由。又见那后生面色愈恼，恐二人大动手脚。遂走近前去叫止二人，于那后生道:“这货郎虽是罪于阁下，然总归无心之为，却也不可没个表歉。你若自占已理，同他纠扰不休，因言语急惹闹上拳脚，岂不有理也作无理。”见那后生并无只语，只把半面脸向着平清。平清也倒不恼，又对货郎道:“你虽无意所为，终也是撞了人家，须告个错过。方才听你那话语，也觉你是一老实人，你那货担如有磕害的，我代此客人赔你些本钱，你二人各表相歉便是。”说罢由衣中摸讨些钱两来予那汉子。货郎慌得拱手言道:“现天下何觅客爷这般善明之人，俺本也不欲同他恼气，倒他先口恶伤人，心下如何咽得？”便接过钱来，于那后生赔上几言错，后生只把头点，却无言语。货郎又谢过平清，自将货担挑起扬长去矣。四周足客见闹气作化，亦散如初。
那后生见了平清这等言行，作敬道:“得兄解此无理鸟人扰缠老爷，表谢不尽。敬问兄何姓尊名？”平清听罢却暗下心道:“此人似欲认交，却又那般跋扈，还是休轻睬他。”遂含糊回道:“在下张二，由南方往京城应试春闱，今行经此地。于此上元之夜出店舍赏景，恰遇阁下同那汉子闹气。”后生道:“在下赵秀，素习些拳脚本事。前些日来此欲拜会一友，不意登府一寻方知其去而未返。便寄寓而宿，明日回了洛阳另日相会。”平清道:“阁下衣表朝华，于这繁街闹境更当留心，似方才那般，岂不吃他人背下指笑么？”说罢便辞了他要去。那赵秀慌得拦道:“张兄所言叫在下甚生羞惭，又得那般破财出助，且与在下同游盛景，以表寸心。”平清却推却道:“我尚有一伴当齐随，未曾携至。恐他届时寻我不着，反生不便。”赵秀仍缠道:“张兄若不便带他相来，在下愿随登寓所座会。”平清见他这等直心，心下焦恼，暗道:“此人只要交结于我，只好随他去一遭。明日待早起行，令他没处寻探，也好罢休。”心下定矣，遂道:“既蒙厚请，便略去一时。”赵秀听得大喜，由前引路。
那赵秀在前头为引，平清随他转过两条街巷，于一门首处止罢。见那门开敞着，二人抬足直入，赵秀邀平清到了堂上而座。仆役端过糕品酒果，平清忙道:“明日早去，不可得饮，不然今夜店舍也回不得。”赵秀道:“既恁地，那便代茶作酒。”叫人奉茶热上，自个却将酒把来自酌。问道:“张兄赴远应试，可觉途道闷苦？”平清回道:“想难常逸居暖阁，总得入这喧尘，使己施展一能，立下些许作为，为了国家并天下百姓日顺久平，同喜共忧，方不枉到这世上一遭。”赵秀后又以闲话问谈，平清只把言语糊混于他。那赵秀忽问道:“张兄可有无定缘人否？”平清回道:“虽有簪金然堂拜却无。”赵秀道:“想为阶贵门户，待兄取却了功名方迎入阁。”平清心下已待疾去，言未出口，只见后头步出四个妙美女娘来，各分两旁。只听赵秀笑道:“兄此路程甚生无味，今使仁兄欢获乐乘。况一远尊舍，二又无相熟同往。任生何为，也无闻晓者。”便抬首对了两个女子道:“你等好生服侍这位张老爷，届时少不得……”话未言尽，只见平清忽的拍案身起，那几个女娘骇得娇容大失，赵秀亦自吃了一惊。见平清怒目喝道:“你这厮虽裹人衣身，然言泄鄙恶，心陋淫施。如此悖德之徒，焉得共座而论，真个费我口舌。”斥罢，不顾那赵秀何样，大步离了此地。赵秀方回过神来，那几个女娘都近前道:“这客人使得甚么气，怎数大爷的不是？”赵秀啐恨道:“老爷有意寻欢于他，叵耐这厮反这般不识好歹，白唤了姑娘们。”说罢一把拿过酒来湛，不觉已面赤神醉，起身两手各携一女娘，由后为欢不题。
那平清怒而辞之，直行上大道，虽看那灯景秀目，心下因着方才之事大削喜兴。羞恼道:“如何糟逢这等鸟人，好生恶晦。明日又恐遇着那厮，还是且回店舍早作安歇，为早速行。”便疾行而使，至巷口处，却见地上似一人卧彼。待上前细看，乃见一童男，不过十岁上下。衣着污损，腿臂着伤，疮血涸附。平清眼下见此，心下止不住那伤叹。将自身上摸寻一番，所余钱数尽取，予那童儿手中。那童一见平清，忙以两手紧握着他，口中沉泣道:“求大爷垂救。”平清闻言一惊，朝四下寻望一番，转对那童儿道:“此作何言，你莫不是为人所恶虐受苦？”那童儿泪流点首不止，道:“我非本处人氏，因叫两个歹人拐携至此，苦受不尽，望大爷略动善心，救我一救，便是再生爹娘了。”平清道:“既如此，我怎来知而不顾之理。你若信我，便同我到我那店舍去。”因见他伤腿难行，遂将他背了便去。
待回了店舍，平清方瞧得仔细，看那童儿面灰衣破，伤迹生身，心下矜惜不已。寻过店家，连令其弄饭食取来。那童儿腹空难耐，拿来便往口送。待饱食下来，便于座前前叩谢不止，慌得平清连搀他起来。道:“暂休答谢，你且道来缘由于我。”那童儿回道:“俺唤杨化，今方十岁，乃汝州城外柳落村人氏。数月前随了同村朋友出去闲耍，后因肚中饥渴欲暂回一返，不意途中那两个歹人突来抓了我便去，振呼无应。他两个直要将俺带往别地寻卖，前曾暗暗而逃，又吃二人拿回，苦打不尽，几次险无性命。今日借其醉酒，脱争绳缚，一时离了虎口。因着不熟路径，转入一巷，方遇着老爷，若不再无生望。恩德如山，没齿难忘。”说罢又待哭拜于地，平清听得他如此说甚义愤难耐，忙阻了杨化，道:“救人须救彻，除害要除根。这等祸散家舍之恶徒，若容其侥存人间，不知另有那处良家百姓逢害。只夜色已沉，难可动寻，明日便作计较。”杨化又道:“老爷居此客寓，想也非本处人氏。”平清遂将赴试之由告之，杨化道:“老爷今救下我，又要捉惩二贼，恐误途否？”平清回道:“我如见猖恶横途祸于黎庶之辈而罔置，纵得高名，何益于心。若我取职受禄反不可为天下生民为谋，宁回我那一隅之所为个兵将。 ”后另整一榻，使杨化歇了，当夜无话。
于次日方起，平清与杨化同吃了饭，于其道:“我现去县衙一遭，少时便回。你可将门紧闭了，若非我言，断不可启。”杨化应下，平清又问了那二贼貌色，杨化称那二贼一个面阔浓髯，另个额有伤疮，闻乃一妇人力抵时以物伤之。又问可见有党羽，称无。平清尽都记下，交代几句自去了。杨化依行其令，挂了门闩不题。
平清由掌柜处问得县衙之处，疾行赶抵。彼处石知县闻人传禀，便令了叫其进会，二人会礼而座。平清先叙过昨夜杨化一事，又道:“此童儿之伤苦，县尊虽无亲见，在下也非浮诓其词。人恶难量，不知可另有别者为这二贼所害祸与否。想恶贼仍于城中，若县尊愿予力以助，拿获严惩，除却天下一害，岂不为大功一件。”石知县听罢捻须垂首作思，言道:“虽是朱孝廉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然独凭那稚儿片言只语，要由这偌大城里寻出那二贼来，甚为不易。况他二贼自昨宵失了杨化，必觉本县处已知，不敢久待此地，定已趁今城门开行之时而遁。”平清道:“此虽或无差地，若那二贼至晚方才吃晓，想现下尚不曾离城。恳将四门处皆告，严细看查，以觅贼身。”石知县笑道:“纵散告各处，那二贼缩隐不现，该作那般？若是登户探搜又必打草惊蛇，反愈难擒捕。况朱孝廉身系要重，岂愿因此蠹害，误了前程大事。便是那小儿，本县亦可着人送回原籍，不必使你劳心。”平清听了知县话语，心下多生愤懑，然无显于表。轻然回道:“既如此，朱某只可另求他助。只望县尊仍遣人严查各处，令贼望畏不敢轻动，余下尽由我所谋。”那石知县思道:“我且应其此愿，看他何为。”便亲身下去交代一遭，平清又问过笔纸墨砚，匆下一信，寻人言递。知县见诸事暂了，又见平清称辞欲退，道:“你与那小儿不过萍水缘逢，却值得大动手脚、误耽路途么？”平清道:“我现虽非一官半职，然见民疾苦，焉能趋避旁观。”说完辞身而别，离了县衙出来，寻一药铺子，问了几贴药，直朝店舍而回。杨化在内正心急难定，忽闻外头平清声言，忙奔前去开了门。平清将药于他上了，杨化问道:“老爷可见得那县官否？”平清便将与知县言议一事道了，后又亲往四门过寻，见那守军照依知县所命而行，乃回店舍。
却说那衙役得平清纸信，乘快骑驰蹄如飞，是日至郑州城，又到顺安府城处将书信呈传。士卒得信，急传于范庆天。庆天拆开看罢，知了事底，遂寻与朱久存相议。道:“此是明安仗义于途，怎奈彼处知县不欲系累繁身，只把话理来推却，故传该处。吾等既知，便无坐观之理。”久存也道:“也幸他离不甚远，可赴一助。时不可迟，该速呈告邓府主，以定计议。”两人旋会于邓庆，传叙该情。邓庆道:“如消遣助，不便大张威势，以百来兵马为宜。另调三将为指，届时先勿入城，只由二将入会明安以议。”便令唤马应闳、王万勇二将至来，又着朱久存同往。备齐人马，紧途驰赶而去。
不言朱久存等驰马相去，单说那两个贼盗，一个名唤马三，另个叫作杜横，本皆九江府人氏。那马三生性散懒，家里生计尽望他老父。素日里又与些痞恶之徒称兄唤弟，吃酒娼赌。他老父苦劝无数，虽眼下承应，不上两日更甚以往，至老父伤气淤身一病而去，竟裹以草席葬间。终一日坏尽家财，又兼输赌本钱招欠百来银两。正坐于家中愁容不散，忽闻有人于外寻见，只恐是那赌庄的人上门要债，只听外头叫了一声，马三闻此音乃相熟，便赶去开了门。那来者正为杜横，亦是与其污流一同，因今吃问债的紧，故来寻会。马三道:“如今来看，何处得钱使？”杜横道:“我正思出一策，如马大哥肯与小弟齐作，管叫银钱到手。”马三忙问何计。杜横道:“同村西处那妇人金氏，大哥也曾见得，生得那般好面貌，定有大户人家赏中。却丧了丈夫多年，无结另欢，也无个儿女，又无亲眷在此。依我之意，寻机将其带了去为个妻妾，届时还愁你我二人无钱使么？”马三听了这等话，竟也应和。道:“兄弟如何拿了他来，俺先前手里富阔时，也去了他处欲讨个欢好。任俺怎般好说，那婆娘只是不从。他若是日后由人家处窜逃出来，到地方处诉过，咱两个岂不吃罪么？”杜横道:“自有这个计较，今夜便去那婆娘处缚了他来。我手中尚有些银钱，以俺家牲口一匹，弄他到湖北之地。事成之后，我二人再回此来。”二贼言计已定，只候夜时行事。
是夜，二贼趁了四下无人之际，相至金氏所宅，由墙攀入，轻手慢脚朝里行去。听得里头半些动静也无，杜横将门弄了开来。马三步入屋内，见金氏宿卧于榻，便取了药布，照那金氏口鼻一盖。马三见已得手，唤过杜横进来。二贼又于这屋舍处搜罗一番，凡钱物等皆收。杜横又以细绳缚了金氏手脚，马三扛了便走。杜横骑了牲口，马三守着金氏，借了圆月照空，急途而去。二贼拣小道直走得一宿路途，时至日升，方圆所望无半丝人烟，遂稍作一歇，取出干粮而食。忽闻那金氏口出一声，又见他缓启两目，见自个身处偏荒兼手脚困缚，娇容大惊。转见了杜横两个，忙叫道:“你等如何这般大胆，欲带我何处去？”马三道:“先前你若从了俺，何苦我二人如此。你不肯为俺一妻也罢，俺今叫你入了大宅为妾，也好使俺济些钱两用使。”那杜横近前接道:“嫂嫂莫要嗔罪，想大哥故去多少日子，嫂嫂这儿有无个儿女，也没甚亲眷在此，诸事皆由你一身办劳。想你一妇人家，怎吃得这些苦。若身子忽一日生些病恙，无人立旁，可如何是好？也是老天怜惜嫂嫂，生貌之洁玉。若进了大宅尊院，必得老爷、公子等宠赏，终强如一人宿居寒屋过活。”金氏听罢，心下羞恼道:“好个巧舌恶贼，如此来迷诓于我。若我斥破其伪，这两个贼必显害于我。只且暂作依他，寻时告救。”想罢方开口道:“奴家苦别丈夫，因念往日之情，不欲另见新欢。方才听叔叔言语，始念后日。若真令奴日后有了着落，也便不嫌怪于此。”那二贼只当计成，心下大喜。又闻金氏叫嚷腹中饥渴，遂取吃食于他，只仍不将他脚上绳解了。二贼只择那少人之径而行，金氏虽寻机待逃，只苦手脚不便。
该日他等已至湖北之界，那杜横悄对马三道:“离此不远便有一阔处，多少大户在彼，不枉了这多辛苦。待兄弟且去买了饭食，咱两个当为一庆。”说罢辞了马三自去。杜横去不多时，马三忽觉肚中不平，因杜横未回只先耐着。后实忍不得，自去寻一偏处出恭。那金氏借趁良机，念计挣得绳索，急步便去。马三解肚而回，不见了金氏，心下大惊。急四下寻看一番，何处还有影子。此刻杜横已寻了吃食而回，忽见前头路上一妇人跑过，待细一看，竟为金氏。慌得撇了手里东西，拔腿就追。金氏跑得一段路，吃杜横由后擒倒在地，慌手拿过一石，朝着杜横脑袋便打，疼得他滚至一旁，金氏忙起身来往一侧跑去。杜横忍着伤起身去赶，行至一河前，金氏见无路可行，又看那恶贼愈加逼前，心一横，转身跃入河中。杜横见状只得又气又叹，仍由原路而回，见了马三，听他说了缘由，又道出方才金氏一节。马三愤道:“可恨吃这婆娘瞒哄，眼见买卖将成手，偏生这般变换。依兄弟见，咱等往下如何为好？”杜横思索一巡，道:“恐那婆娘早晚叫人发觉，此地不宜久留。却苦回不得原地，只得另移他处，幸得他身上些饰物，可作些钱使。”二贼取过吃食用罢，又一路直行，只无逢财可图。后至汝州，恰见杨化一人为行，借势上前手到擒来。后到辉县城，不意二贼因贪杯以误杨化而逃，至天亮方晓，恐其叫人救去知于县官。本待出城窜逃，谁料城门守军看查严谨，不敢近前唯有叫苦而已。
言归正文，朱久存一行得信赶赴，临至城外，朱久存道:“王将军且留驻城外，我两个先去寻了明安言议。”说罢同了马应闳，两骑赶入城去。应闳道:“明安兄笔信匆促，居之何寓未知，朱侍郎却由何处去寻？”久存笑道:“突生事端，他如何静以坐待，咱等只赴县衙寻见便可。”二人片刻至县衙，那朱平清果在此同石知县言话，听得府城官来，急出外见过。应闳道:“俺们此来得邓府主所嘱，先驻人马在外，我二人先寻见朱兄议计拿盗。”平清道:“该处县官惰散成性，没个虑忧百姓之心，只可动劳诸位往来一助。”久存道:“暂休提此句，当以拿盗为要，计已是吾途中便得。该处一苏门山，距这城北为近。如那二贼圈困城内多日，待城内复如往境，必急逃出外，不敢轻行大道，定是朝此山而去。他等有无党羽不便尽循那孩儿己见之表，目下行计，松了四门问查，令贼露了身迹，余下再可如此……”平清听罢亦称良计，三人入衙对了石知县说过。待了四门松呈，久存问道:“明安所救那小儿现于何地？”平清回道:“在我所居店寓，言诫于他挂闩勿外，若非我语，任谁唤也休要理睬。”久存笑道:“也是劳了你如此看照，那童儿身遭难地，然得逢明安，也算一幸也。你已迟途这等时日，余事不消兄来费心。那小儿传付我等，你速行方是。”一行人转至店舍，平清在外唤杨化开了门来，将久存二人与他说过，自个整拾行装，谢辞朱久存两个赶驾疾去。待平清离之，应闳道:“朱侍郎方才言已思得计来，却为何等计策？”久存遂交代一番，而后自先去矣，来至城外见了王万勇，叙过方才言计，言嘱如何依行。
且说杜横、马三两个日日暗提心胆，时闻外动，数日而下竟也无甚事发。便斗了胆出去一探，果见已非前般看严，心下顿喜。杜横以巾装戴，掩了额伤，牲口也顾不及取来，混了一帮行客中出得城去。二贼不敢停足，不敢轻行大道，转由一山登上。略原地歇息片刻，只听得外头一阵喧杂，二贼一惊赶往一看，但见一众黑衣官兵随一军校寻上，再另处一瞧亦为如此。马三道:“休慌，俺闻得临下处有一河，若寻到那处去，便可暂脱一险也。”杜横便依了他言，由西处而下，真个见一宽河位前。遥见彼一渔船，上立两渔人，各袭蓑衣。二贼忙高叫道:“那二位速将船摇来，多予你些赏钱。”那两渔人听罢，遂缓摇橹行近。二贼急心甚乱，连叫快些。那船距岸尚有几尺，马三恐后头官军追至，急往前一跃，落在舟中，杜横亦紧其后，道:“快摇了船去。”见船已去，方觉安心。忽听一渔人道:“你两个好生急性，却是慌足作甚？”马三道:“我等身逢要紧，恐迟误途，才急赶些。”只听另一渔人笑道:“好个要紧，莫非吃罪循潜，叫官家拿捕，故如此来赶。”那二贼听罢惊得一身冷汗，马三对杜横使一眼色，悄摸出一短刀，对了两个渔人便戳去。但见一渔人将身一侧，一手擒着马三手腕，右起一拳中其鼻面，马贼仰后便倒昏死船中。杜横正待转身跳舟，那渔人又两步上前，抓了他后颈，往里一掼，只跌得头沉眼昏。
原来这两个渔人各为王万勇、朱久存，当下见二贼已获，取了绳索捆缚，万勇道:“朱侍郎所计果然不差，候这二贼自入网来。”将船仍归岸边，恰那两个军校也各率军来会，众人押了二贼，回了辉县城外见过马应闳。其见计成，大喜，道:“某应朱侍郎嘱计，于城外伏候，未见行色慌怯陡异之人。”久存着人以冷水醒转二贼，杜横两个惧颤不已。又唤了杨化近前，久存问道:“这两个可是害你那贼么？”杨化回道:“正是这两个。”万勇道:“这二贼罪不容轻，当除之以诛。”久存令他二贼画了押，带于林间一处，只见两军士以黑布掩面，独现两目，各持雁翎刀上前，久存一令而下，只见一双寒光齐落，孽镜台前再添两道灵魂。杨化知二贼伏诛，对朱久存三人谢拜一番，久存令两个军校送其归乡，盛了两颗贼首，别了石知县，率军尽回不题。
那朱平清紧赶歇少，怎奈途遇雪日，又阻缓路程。待终入京城，终惜慢却一步，无奈只可去了伯父处。朱泽举听了平清一席话，道:“虽为你一片善意，路见不平救难予助。然却代那地方官行己非职之事，以误前程，甚为可惜。”朱宣云道:“既说兄长一片好意，怎又觉管了他人闲事。若孩儿那日叫人胁去，父亲还不望有别者来助我脱难？”泽举喝道:“胡言些甚么，还不住了口。”平清恐他父女二人争闹起，忙劝化一番。洪氏对平清道:“你劳赶至此，乏神沉累。且去歇宿一番，暂莫念那许多。”平清应之而去，洪氏又对泽举道:“你跟云儿两个也少些烦闹，成甚么话。”宣云慌然回是，泽举别首不语。
待过了一时，仆役来报:“外头有一老爷昔日官友，到此问会老爷。”泽举出去接迎，将来人邀至堂内。那人见泽举面不展欢，道:“朱兄面显郁叹之色，可有何等不悦？”泽举道:“若不悦之事为我自个之系，也无必此般，我是因我那侄儿这般。”遂将平清一事细细叙传，来人听罢笑了一笑，又道出一番话来。有分教:
功名高成，了却心下长愿。
结搭金缘，终为恩羡鸳鸯。
若问来者为谁，又道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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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因其之事非一言半语说得开，且容在下细叙于看官。话转那日朱平清自伯父一行离前所道那番话，心下便难定矣，正为着那春闱要重。此一日下来心承重繁，次日食罢茶饭，寻着李金凤，恰陈菱、孙玉春同彼。平清与众见过，先将昨日伯父一言说了，后道:“须知此之要重，万不可轻忽。一来了却心下挂绊，二来也是为着江仙并姨丈等。”陈菱道:“理该如此，也好妹妹早些双结为拜。”平清道:“今日且传过下去，将行装细备，明早便行。”就辞了三人而去，方行数步，远见陈明一、张桂福同道而来，便上前将明日离行一事说了。又道:“只惜不可多陪贤弟二位，待另日相会。”明一道:“既为如此，我等候兄长携名提告之日，届以复会。”平清又上禀刘老、姑母等众。宜人道:“我当你欲停些时日，此下不得只身作行？”刘老道:“早知便随你伯父并行，又可相为照应。”平清道:“虽是于途孤寂，却也得个轻快。伯父昔日置高，州县内各官如往敬待。我自兼本事在身，可保安事。”朱天丰道:“你明日一去，又得诸多日子。况途距长远，难可寻探。今摆桌酒，为当饯行。”
及日去烛升，平清自同金凤、陈菱姊弟、桂福几人，围桌谈饮。言啖之隙，桂福道:“想前番皆为兄长摆酒送我等离行，今却反倒望兄长辞远。”陈菱也道:“此定甚难于前，你可得几成胜数？”平清道:“非敢妄轻论断，不知那多少学子满持胜信，到头反垂首自哀。且不言胜败各何，试结方晓。”金凤道:“管它定局何般，尚老先生所点之话，当是首重的。”不觉席已尽矣，平清又与金凤道:“尚先生自闭馆归闲，至此久无探视。我明日便行，今日欲去拜望一遭。”又与陈菱三个道过，自赶马往赴桃花村。待到尚士召宅首处，叩得几下门，静闻里头动静，却无问话行步之声。待复叩数环，里头直无半些响动，平清见此不禁心下疑而不解。恰一旁过一老者，见了朱平清立于彼处，遂近前道过喏，道:“客人可是要寻会尚老爷？”平清忙回礼言道:“然也，烦问老丈可知其去向？”老者回道:“若说去向老汉倒不知，临除夕前两日我见得他令郎，往后途经此过便无再逢见他宅舍有人进出。”平清听罢遂向老者称谢而别。回了宅院，金凤问他道:“可曾会着否？”平清摇首将那老者话说了，又道:“尚先生虽是匆去，定非不知我尚未中会。想是随了令郎离去，又不便道过一声。”不觉已及动行之日，平清取得行装，又收足钱两，取了青伍宝剑，牵过膘健快马。对着两位姑母、金凤、陈菱等众言些辞过等语，上了鞍挥鞭驰矣。
金凤同着陈菱几人行转至前院西处那石亭处，相继而落。陈菱先道:“今正逢上元佳节，先是宣云去矣，现明安又别。虽良节庆日，倒觉无兴。”金凤笑道:“菱姐只为着他二人暂别，便兴落无悦。素日仅我两个，非目下逢聚之时，那便失了文趣？”桂福道:“兄长如日后真入了官，同仙姐相见时也少，届时仙姐如何？”金凤回道:“总无常伴侧旁之理，既有相圆，亦得分缺。正是会不知期，须当惜金目下。”明一道:“过消今日，只怕我等不日也要称辞。听得表姐这话，也应惜时若金，不晓几时得会。”几人便围坐该处，你言侬语相叙，不觉已过多时，遂相次而起，上了青石道往来处所行。几人到得院中，见着淑人同宜人由门首处齐并过来。陈菱问道:“你二人何处而回？”淑人道:“方才梅大嫂登访，今为上元，欲会着咱两家齐赴镇上游赏。我二人也有此意，便回了他道今夜相会。”金凤惊而问道:“他几时所至，怎的我等不曾闻晓？以至错会。”宜人笑道:“明安去之不久便来会言，你几人那时又不知于何处，岂会知得。我等应下此事，及送他离去，回转时遇着你们，不知你们同有此意否？”他四人面面相视一遭，明一道:“但闻表姐两位作算。”金凤又转望陈菱，见其并无异举，遂回道:“那便随姑妈等同悦相行罢。”宜人另交待一番，各自散去。
不觉月宵而至，但闻外头爆竹频起，院处灯挂耀似金堂。金凤、秋月、水荷、玉春并陈菱三人，皆聚于回廊下用品元宵，言乐不绝。正见王夫人转来，金凤忙与他等止了话语近前会见。王氏道:“你父亲因留此，我同你姑母并姊弟一行去之即可。车轿现已备得，只候诸位了。”金凤正待退下，王氏又道:“本欲邀你姨母同去，因他夫妇两个都无此意，轿上余存座地，可使玉春三个齐赴。”金凤心下正喜，谢别王氏，至陈菱等跟前传过王夫人话语。陈菱听罢遂与秋月等道:“三位在这儿倒也无事累系，不妨顺此良机同为一行。”见他三人中独玉春言应，另两人却似顾忧之状。金凤见问:“二位可有何虑？”水荷言道:“怎知安人届时有无使唤地，若害其怨斥怎般为好？”金凤道:“这非难处，我自去寻禀一遭。其如拒阻则罢，若允下更好。”便急辞过几人，转过一处便去了。玉春又问秋月:“不知如何月妹妹也这般？”秋月回道:“见吾母近似又生旧疾，心下难可放心，还是留伴于此为好。”正自说着，忽闻一旁有人喊道:“有甚碍处，何消费心？”众人看去时，见为陶氏。秋月忙行上前道:“娘可莫逞强言，孩儿虽观游兴悦，娘届时如有不便，不但烦劳太太、老爷等，孩儿心下也受不得。”陶氏道:“咱等前受老爷、太太等诸多恩顾，正应图劳以报。我留待于此无事可闻老爷令遣，便是他老人家等也可看照于俺，断不叫月儿挂忧。”恰金凤也已转回，对水荷笑道:“已代问得复，其言无事可烦，故允以同行。”几人听罢皆喜。却见李杏来禀:“太太因姑娘等还在迟留，叫速行往。”陶氏便道:“莫叫太太等焦候了，速些去罢。”秋月尚待回言，陶氏推促道:“我原在那老宅处都没甚碍处，在这又来何事？”秋月争他不过，便叮嘱几句，自随金凤等赶赴门首处见过王氏、姑母等，登轿而去。
两车马相驰动行，先至朱良水宅首处，看他夫妇两个已立外望候，陈海喝轿暂止，下去邀他二人而上，仍继行路。不多时只觉稳轿不前，见得已至，遂聚并一处。梅香嫂见了陈菱几人，近前笑道:“不意姑娘等亦生兴齐随。”陈菱回笑道:“只你老人家届时莫如母亲、姑母一般厌嫌我絮闹。”梅香嫂道:“今番过节，理该愈热闹为妙。日后离散不知几时得复照今。”陈海正与朱良水一处相谈，那淑人自来将他曳过另旁，悄于其道:“菱儿姊弟两个素来就喜闹闲气，那丫头又容不得我责他，只你话他倒听得。”陈海道:“这却为你多虑，有江仙知喻晓理在彼，如亲姊妹般。同他弟兄前岂又可如往日一般？也罢，我暂同他等一处便是。”转于众道:“我同菱儿、江仙等为路，尊嫂几位就与朱大哥夫妇作行。如兴尽欲归先此候着。”又予了车夫些两赏钱，嘱上几言，两处各辞散别。
金凤一众八人于着佳节繁道上闲游，但见耀灯星布，鳌山彩聚，上绣祥异。两边店舍张灯悬吉，众皆赏赞不已，水荷笑道:“诸位瞧那灯上鹤，院舍那儿也有一样的，还是玉春姐所妙笔。”陈菱道:“这等好灯景，只惜独少明安同此。”桂福道:“想兄长现必于一地县城中同咱等一并游景，心下或亦念挂咱们。”几人行过一段路，见一旁围数十者于树下，旁有一人起一摊，亦有围视者。陈海道:“此是别人摆设灯谜令众猜解，你等可有一兴，去猜他几个来？”众闻喜而赴，近了跟前看上一遭，明一手指一谜，见上曰:“似玉非玉，合散无时”。笑道:“众位来解，此为甚物？”几人思猜少刻，便闻金凤道:“此不正为皎月。”明一道:“确然，倒是表姐念出得快。”陈菱道:“如此来不妨以这灯谜为使，每者取谜数条，众皆参解。或解出不得，或虽解而差者，回去便罚一盅，诸位可觉好？”秋月笑道:“我不善喝盅，若届时猜不出一个来，又兼不沾杯，岂不对了诸位不公。”金凤道:“既是这样，那你便为个见证，谁得几盅尽都记着，采灯谜一事亦交予。”秋月点首称善，自去那处取了谜条，水荷、玉春近前接过。各者予三，恰邻处有一茶舍，众人都入了里头，拣处而落，又问些茶水、笔砚，静沉思解不题。
不说李金凤等于这上元佳日携行游赏，且言那朱平清自离乡土，独赶行途。先去得顺安府城处辞过高景、朱久存、赵平兴等诸位近友，又别过邓庆，得他等劳步相送城外，遥目望送。在这上元之日酉时至卫辉府辖下辉县城处，平清寻家客店，告明今夜居此一宿，掌柜见他服色，知是大户人家子弟。敬伺伏待，亲笑邀平清登楼而上，至一门首处，平清看过一遭，亦觉为好。又听掌柜言道:“官人因知今逢上元佳节，届时寒店处必然沸杂。客官若喜耳静，此间倒正可。”平清颔首应下，先会了房钞，掌柜另交代几句便退下。平清放了行装，由中取一书而阅。看过一时，但闻外头人唤，起去一瞧方知小二端来菜饭。就收过书叫他搁放于此，平清自举箸而食。待已饱肚腹，外头夜色初起，平清心下思道:“若得赶途也当明日，眼下也无甚事，不妨出去游观此地景致。”心下主意已定，遂起身来出了客店，径往道上而行。
平清看得该处灯景直似大槐镇之样，行观久矣自也赞悦。又朝前行过一段，忽见前客皆往两旁散开，平清心道:“莫不是前头有甚耍戏？”遂近瞧探底，见为两人彼此争闹。左面那人着一身玉白净袍，头戴网巾，乃是个年轻公子。右处那人是个短髯汉子，身后搁撇两担东西，为个货郎之扮。只听那汉子嚷喊道:“分明你行路不留眼，撞倒俺货什，如何问责于俺？”又闻那后生恼骂道:“老爷方转上此道便撞着你这蛮奴才忽的行来，恰碰老爷身上。只生得你这双腿并一身蛮劲，却将眼珠失于何地？”汉子听罢更添气火，道:“几时见得这般人，好不知羞惭。俺因着道上人多，寸步留心。偏你这厮着错不认，反恶嘴辱人。”平清听了两个人这等说，也知了缘由。又见那后生面色愈恼，恐二人大动手脚。遂走近前去叫止二人，于那后生道:“这货郎虽是罪于阁下，然总归无心之为，却也不可没个表歉。你若自占已理，同他纠扰不休，因言语急惹闹上拳脚，岂不有理也作无理。”见那后生并无只语，只把半面脸向着平清。平清也倒不恼，又对货郎道:“你虽无意所为，终也是撞了人家，须告个错过。方才听你那话语，也觉你是一老实人，你那货担如有磕害的，我代此客人赔你些本钱，你二人各表相歉便是。”说罢由衣中摸讨些钱两来予那汉子。货郎慌得拱手言道:“现天下何觅客爷这般善明之人，俺本也不欲同他恼气，倒他先口恶伤人，心下如何咽得？”便接过钱来，于那后生赔上几言错，后生只把头点，却无言语。货郎又谢过平清，自将货担挑起扬长去矣。四周足客见闹气作化，亦散如初。
那后生见了平清这等言行，作敬道:“得兄解此无理鸟人扰缠老爷，表谢不尽。敬问兄何姓尊名？”平清听罢却暗下心道:“此人似欲认交，却又那般跋扈，还是休轻睬他。”遂含糊回道:“在下张二，由南方往京城应试春闱，今行经此地。于此上元之夜出店舍赏景，恰遇阁下同那汉子闹气。”后生道:“在下赵秀，素习些拳脚本事。前些日来此欲拜会一友，不意登府一寻方知其去而未返。便寄寓而宿，明日回了洛阳另日相会。”平清道:“阁下衣表朝华，于这繁街闹境更当留心，似方才那般，岂不吃他人背下指笑么？”说罢便辞了他要去。那赵秀慌得拦道:“张兄所言叫在下甚生羞惭，又得那般破财出助，且与在下同游盛景，以表寸心。”平清却推却道:“我尚有一伴当齐随，未曾携至。恐他届时寻我不着，反生不便。”赵秀仍缠道:“张兄若不便带他相来，在下愿随登寓所座会。”平清见他这等直心，心下焦恼，暗道:“此人只要交结于我，只好随他去一遭。明日待早起行，令他没处寻探，也好罢休。”心下定矣，遂道:“既蒙厚请，便略去一时。”赵秀听得大喜，由前引路。
那赵秀在前头为引，平清随他转过两条街巷，于一门首处止罢。见那门开敞着，二人抬足直入，赵秀邀平清到了堂上而座。仆役端过糕品酒果，平清忙道:“明日早去，不可得饮，不然今夜店舍也回不得。”赵秀道:“既恁地，那便代茶作酒。”叫人奉茶热上，自个却将酒把来自酌。问道:“张兄赴远应试，可觉途道闷苦？”平清回道:“想难常逸居暖阁，总得入这喧尘，使己施展一能，立下些许作为，为了国家并天下百姓日顺久平，同喜共忧，方不枉到这世上一遭。”赵秀后又以闲话问谈，平清只把言语糊混于他。那赵秀忽问道:“张兄可有无定缘人否？”平清回道:“虽有簪金然堂拜却无。”赵秀道:“想为阶贵门户，待兄取却了功名方迎入阁。”平清心下已待疾去，言未出口，只见后头步出四个妙美女娘来，各分两旁。只听赵秀笑道:“兄此路程甚生无味，今使仁兄欢获乐乘。况一远尊舍，二又无相熟同往。任生何为，也无闻晓者。”便抬首对了两个女子道:“你等好生服侍这位张老爷，届时少不得……”话未言尽，只见平清忽的拍案身起，那几个女娘骇得娇容大失，赵秀亦自吃了一惊。见平清怒目喝道:“你这厮虽裹人衣身，然言泄鄙恶，心陋淫施。如此悖德之徒，焉得共座而论，真个费我口舌。”斥罢，不顾那赵秀何样，大步离了此地。赵秀方回过神来，那几个女娘都近前道:“这客人使得甚么气，怎数大爷的不是？”赵秀啐恨道:“老爷有意寻欢于他，叵耐这厮反这般不识好歹，白唤了姑娘们。”说罢一把拿过酒来湛，不觉已面赤神醉，起身两手各携一女娘，由后为欢不题。
那平清怒而辞之，直行上大道，虽看那灯景秀目，心下因着方才之事大削喜兴。羞恼道:“如何糟逢这等鸟人，好生恶晦。明日又恐遇着那厮，还是且回店舍早作安歇，为早速行。”便疾行而使，至巷口处，却见地上似一人卧彼。待上前细看，乃见一童男，不过十岁上下。衣着污损，腿臂着伤，疮血涸附。平清眼下见此，心下止不住那伤叹。将自身上摸寻一番，所余钱数尽取，予那童儿手中。那童一见平清，忙以两手紧握着他，口中沉泣道:“求大爷垂救。”平清闻言一惊，朝四下寻望一番，转对那童儿道:“此作何言，你莫不是为人所恶虐受苦？”那童儿泪流点首不止，道:“我非本处人氏，因叫两个歹人拐携至此，苦受不尽，望大爷略动善心，救我一救，便是再生爹娘了。”平清道:“既如此，我怎来知而不顾之理。你若信我，便同我到我那店舍去。”因见他伤腿难行，遂将他背了便去。
待回了店舍，平清方瞧得仔细，看那童儿面灰衣破，伤迹生身，心下矜惜不已。寻过店家，连令其弄饭食取来。那童儿腹空难耐，拿来便往口送。待饱食下来，便于座前前叩谢不止，慌得平清连搀他起来。道:“暂休答谢，你且道来缘由于我。”那童儿回道:“俺唤杨化，今方十岁，乃汝州城外柳落村人氏。数月前随了同村朋友出去闲耍，后因肚中饥渴欲暂回一返，不意途中那两个歹人突来抓了我便去，振呼无应。他两个直要将俺带往别地寻卖，前曾暗暗而逃，又吃二人拿回，苦打不尽，几次险无性命。今日借其醉酒，脱争绳缚，一时离了虎口。因着不熟路径，转入一巷，方遇着老爷，若不再无生望。恩德如山，没齿难忘。”说罢又待哭拜于地，平清听得他如此说甚义愤难耐，忙阻了杨化，道:“救人须救彻，除害要除根。这等祸散家舍之恶徒，若容其侥存人间，不知另有那处良家百姓逢害。只夜色已沉，难可动寻，明日便作计较。”杨化又道:“老爷居此客寓，想也非本处人氏。”平清遂将赴试之由告之，杨化道:“老爷今救下我，又要捉惩二贼，恐误途否？”平清回道:“我如见猖恶横途祸于黎庶之辈而罔置，纵得高名，何益于心。若我取职受禄反不可为天下生民为谋，宁回我那一隅之所为个兵将。 ”后另整一榻，使杨化歇了，当夜无话。
于次日方起，平清与杨化同吃了饭，于其道:“我现去县衙一遭，少时便回。你可将门紧闭了，若非我言，断不可启。”杨化应下，平清又问了那二贼貌色，杨化称那二贼一个面阔浓髯，另个额有伤疮，闻乃一妇人力抵时以物伤之。又问可见有党羽，称无。平清尽都记下，交代几句自去了。杨化依行其令，挂了门闩不题。
平清由掌柜处问得县衙之处，疾行赶抵。彼处石知县闻人传禀，便令了叫其进会，二人会礼而座。平清先叙过昨夜杨化一事，又道:“此童儿之伤苦，县尊虽无亲见，在下也非浮诓其词。人恶难量，不知可另有别者为这二贼所害祸与否。想恶贼仍于城中，若县尊愿予力以助，拿获严惩，除却天下一害，岂不为大功一件。”石知县听罢捻须垂首作思，言道:“虽是朱孝廉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然独凭那稚儿片言只语，要由这偌大城里寻出那二贼来，甚为不易。况他二贼自昨宵失了杨化，必觉本县处已知，不敢久待此地，定已趁今城门开行之时而遁。”平清道:“此虽或无差地，若那二贼至晚方才吃晓，想现下尚不曾离城。恳将四门处皆告，严细看查，以觅贼身。”石知县笑道:“纵散告各处，那二贼缩隐不现，该作那般？若是登户探搜又必打草惊蛇，反愈难擒捕。况朱孝廉身系要重，岂愿因此蠹害，误了前程大事。便是那小儿，本县亦可着人送回原籍，不必使你劳心。”平清听了知县话语，心下多生愤懑，然无显于表。轻然回道:“既如此，朱某只可另求他助。只望县尊仍遣人严查各处，令贼望畏不敢轻动，余下尽由我所谋。”那石知县思道:“我且应其此愿，看他何为。”便亲身下去交代一遭，平清又问过笔纸墨砚，匆下一信，寻人言递。知县见诸事暂了，又见平清称辞欲退，道:“你与那小儿不过萍水缘逢，却值得大动手脚、误耽路途么？”平清道:“我现虽非一官半职，然见民疾苦，焉能趋避旁观。”说完辞身而别，离了县衙出来，寻一药铺子，问了几贴药，直朝店舍而回。杨化在内正心急难定，忽闻外头平清声言，忙奔前去开了门。平清将药于他上了，杨化问道:“老爷可见得那县官否？”平清便将与知县言议一事道了，后又亲往四门过寻，见那守军照依知县所命而行，乃回店舍。
却说那衙役得平清纸信，乘快骑驰蹄如飞，是日至郑州城，又到顺安府城处将书信呈传。士卒得信，急传于范庆天。庆天拆开看罢，知了事底，遂寻与朱久存相议。道:“此是明安仗义于途，怎奈彼处知县不欲系累繁身，只把话理来推却，故传该处。吾等既知，便无坐观之理。”久存也道:“也幸他离不甚远，可赴一助。时不可迟，该速呈告邓府主，以定计议。”两人旋会于邓庆，传叙该情。邓庆道:“如消遣助，不便大张威势，以百来兵马为宜。另调三将为指，届时先勿入城，只由二将入会明安以议。”便令唤马应闳、王万勇二将至来，又着朱久存同往。备齐人马，紧途驰赶而去。
不言朱久存等驰马相去，单说那两个贼盗，一个名唤马三，另个叫作杜横，本皆九江府人氏。那马三生性散懒，家里生计尽望他老父。素日里又与些痞恶之徒称兄唤弟，吃酒娼赌。他老父苦劝无数，虽眼下承应，不上两日更甚以往，至老父伤气淤身一病而去，竟裹以草席葬间。终一日坏尽家财，又兼输赌本钱招欠百来银两。正坐于家中愁容不散，忽闻有人于外寻见，只恐是那赌庄的人上门要债，只听外头叫了一声，马三闻此音乃相熟，便赶去开了门。那来者正为杜横，亦是与其污流一同，因今吃问债的紧，故来寻会。马三道:“如今来看，何处得钱使？”杜横道:“我正思出一策，如马大哥肯与小弟齐作，管叫银钱到手。”马三忙问何计。杜横道:“同村西处那妇人金氏，大哥也曾见得，生得那般好面貌，定有大户人家赏中。却丧了丈夫多年，无结另欢，也无个儿女，又无亲眷在此。依我之意，寻机将其带了去为个妻妾，届时还愁你我二人无钱使么？”马三听了这等话，竟也应和。道:“兄弟如何拿了他来，俺先前手里富阔时，也去了他处欲讨个欢好。任俺怎般好说，那婆娘只是不从。他若是日后由人家处窜逃出来，到地方处诉过，咱两个岂不吃罪么？”杜横道:“自有这个计较，今夜便去那婆娘处缚了他来。我手中尚有些银钱，以俺家牲口一匹，弄他到湖北之地。事成之后，我二人再回此来。”二贼言计已定，只候夜时行事。
是夜，二贼趁了四下无人之际，相至金氏所宅，由墙攀入，轻手慢脚朝里行去。听得里头半些动静也无，杜横将门弄了开来。马三步入屋内，见金氏宿卧于榻，便取了药布，照那金氏口鼻一盖。马三见已得手，唤过杜横进来。二贼又于这屋舍处搜罗一番，凡钱物等皆收。杜横又以细绳缚了金氏手脚，马三扛了便走。杜横骑了牲口，马三守着金氏，借了圆月照空，急途而去。二贼拣小道直走得一宿路途，时至日升，方圆所望无半丝人烟，遂稍作一歇，取出干粮而食。忽闻那金氏口出一声，又见他缓启两目，见自个身处偏荒兼手脚困缚，娇容大惊。转见了杜横两个，忙叫道:“你等如何这般大胆，欲带我何处去？”马三道:“先前你若从了俺，何苦我二人如此。你不肯为俺一妻也罢，俺今叫你入了大宅为妾，也好使俺济些钱两用使。”那杜横近前接道:“嫂嫂莫要嗔罪，想大哥故去多少日子，嫂嫂这儿有无个儿女，也没甚亲眷在此，诸事皆由你一身办劳。想你一妇人家，怎吃得这些苦。若身子忽一日生些病恙，无人立旁，可如何是好？也是老天怜惜嫂嫂，生貌之洁玉。若进了大宅尊院，必得老爷、公子等宠赏，终强如一人宿居寒屋过活。”金氏听罢，心下羞恼道:“好个巧舌恶贼，如此来迷诓于我。若我斥破其伪，这两个贼必显害于我。只且暂作依他，寻时告救。”想罢方开口道:“奴家苦别丈夫，因念往日之情，不欲另见新欢。方才听叔叔言语，始念后日。若真令奴日后有了着落，也便不嫌怪于此。”那二贼只当计成，心下大喜。又闻金氏叫嚷腹中饥渴，遂取吃食于他，只仍不将他脚上绳解了。二贼只择那少人之径而行，金氏虽寻机待逃，只苦手脚不便。
该日他等已至湖北之界，那杜横悄对马三道:“离此不远便有一阔处，多少大户在彼，不枉了这多辛苦。待兄弟且去买了饭食，咱两个当为一庆。”说罢辞了马三自去。杜横去不多时，马三忽觉肚中不平，因杜横未回只先耐着。后实忍不得，自去寻一偏处出恭。那金氏借趁良机，念计挣得绳索，急步便去。马三解肚而回，不见了金氏，心下大惊。急四下寻看一番，何处还有影子。此刻杜横已寻了吃食而回，忽见前头路上一妇人跑过，待细一看，竟为金氏。慌得撇了手里东西，拔腿就追。金氏跑得一段路，吃杜横由后擒倒在地，慌手拿过一石，朝着杜横脑袋便打，疼得他滚至一旁，金氏忙起身来往一侧跑去。杜横忍着伤起身去赶，行至一河前，金氏见无路可行，又看那恶贼愈加逼前，心一横，转身跃入河中。杜横见状只得又气又叹，仍由原路而回，见了马三，听他说了缘由，又道出方才金氏一节。马三愤道:“可恨吃这婆娘瞒哄，眼见买卖将成手，偏生这般变换。依兄弟见，咱等往下如何为好？”杜横思索一巡，道:“恐那婆娘早晚叫人发觉，此地不宜久留。却苦回不得原地，只得另移他处，幸得他身上些饰物，可作些钱使。”二贼取过吃食用罢，又一路直行，只无逢财可图。后至汝州，恰见杨化一人为行，借势上前手到擒来。后到辉县城，不意二贼因贪杯以误杨化而逃，至天亮方晓，恐其叫人救去知于县官。本待出城窜逃，谁料城门守军看查严谨，不敢近前唯有叫苦而已。
言归正文，朱久存一行得信赶赴，临至城外，朱久存道:“王将军且留驻城外，我两个先去寻了明安言议。”说罢同了马应闳，两骑赶入城去。应闳道:“明安兄笔信匆促，居之何寓未知，朱侍郎却由何处去寻？”久存笑道:“突生事端，他如何静以坐待，咱等只赴县衙寻见便可。”二人片刻至县衙，那朱平清果在此同石知县言话，听得府城官来，急出外见过。应闳道:“俺们此来得邓府主所嘱，先驻人马在外，我二人先寻见朱兄议计拿盗。”平清道:“该处县官惰散成性，没个虑忧百姓之心，只可动劳诸位往来一助。”久存道:“暂休提此句，当以拿盗为要，计已是吾途中便得。该处一苏门山，距这城北为近。如那二贼圈困城内多日，待城内复如往境，必急逃出外，不敢轻行大道，定是朝此山而去。他等有无党羽不便尽循那孩儿己见之表，目下行计，松了四门问查，令贼露了身迹，余下再可如此……”平清听罢亦称良计，三人入衙对了石知县说过。待了四门松呈，久存问道:“明安所救那小儿现于何地？”平清回道:“在我所居店寓，言诫于他挂闩勿外，若非我语，任谁唤也休要理睬。”久存笑道:“也是劳了你如此看照，那童儿身遭难地，然得逢明安，也算一幸也。你已迟途这等时日，余事不消兄来费心。那小儿传付我等，你速行方是。”一行人转至店舍，平清在外唤杨化开了门来，将久存二人与他说过，自个整拾行装，谢辞朱久存两个赶驾疾去。待平清离之，应闳道:“朱侍郎方才言已思得计来，却为何等计策？”久存遂交代一番，而后自先去矣，来至城外见了王万勇，叙过方才言计，言嘱如何依行。
且说杜横、马三两个日日暗提心胆，时闻外动，数日而下竟也无甚事发。便斗了胆出去一探，果见已非前般看严，心下顿喜。杜横以巾装戴，掩了额伤，牲口也顾不及取来，混了一帮行客中出得城去。二贼不敢停足，不敢轻行大道，转由一山登上。略原地歇息片刻，只听得外头一阵喧杂，二贼一惊赶往一看，但见一众黑衣官兵随一军校寻上，再另处一瞧亦为如此。马三道:“休慌，俺闻得临下处有一河，若寻到那处去，便可暂脱一险也。”杜横便依了他言，由西处而下，真个见一宽河位前。遥见彼一渔船，上立两渔人，各袭蓑衣。二贼忙高叫道:“那二位速将船摇来，多予你些赏钱。”那两渔人听罢，遂缓摇橹行近。二贼急心甚乱，连叫快些。那船距岸尚有几尺，马三恐后头官军追至，急往前一跃，落在舟中，杜横亦紧其后，道:“快摇了船去。”见船已去，方觉安心。忽听一渔人道:“你两个好生急性，却是慌足作甚？”马三道:“我等身逢要紧，恐迟误途，才急赶些。”只听另一渔人笑道:“好个要紧，莫非吃罪循潜，叫官家拿捕，故如此来赶。”那二贼听罢惊得一身冷汗，马三对杜横使一眼色，悄摸出一短刀，对了两个渔人便戳去。但见一渔人将身一侧，一手擒着马三手腕，右起一拳中其鼻面，马贼仰后便倒昏死船中。杜横正待转身跳舟，那渔人又两步上前，抓了他后颈，往里一掼，只跌得头沉眼昏。
原来这两个渔人各为王万勇、朱久存，当下见二贼已获，取了绳索捆缚，万勇道:“朱侍郎所计果然不差，候这二贼自入网来。”将船仍归岸边，恰那两个军校也各率军来会，众人押了二贼，回了辉县城外见过马应闳。其见计成，大喜，道:“某应朱侍郎嘱计，于城外伏候，未见行色慌怯陡异之人。”久存着人以冷水醒转二贼，杜横两个惧颤不已。又唤了杨化近前，久存问道:“这两个可是害你那贼么？”杨化回道:“正是这两个。”万勇道:“这二贼罪不容轻，当除之以诛。”久存令他二贼画了押，带于林间一处，只见两军士以黑布掩面，独现两目，各持雁翎刀上前，久存一令而下，只见一双寒光齐落，孽镜台前再添两道灵魂。杨化知二贼伏诛，对朱久存三人谢拜一番，久存令两个军校送其归乡，盛了两颗贼首，别了石知县，率军尽回不题。
那朱平清紧赶歇少，怎奈途遇雪日，又阻缓路程。待终入京城，终惜慢却一步，无奈只可去了伯父处。朱泽举听了平清一席话，道:“虽为你一片善意，路见不平救难予助。然却代那地方官行己非职之事，以误前程，甚为可惜。”朱宣云道:“既说兄长一片好意，怎又觉管了他人闲事。若孩儿那日叫人胁去，父亲还不望有别者来助我脱难？”泽举喝道:“胡言些甚么，还不住了口。”平清恐他父女二人争闹起，忙劝化一番。洪氏对平清道:“你劳赶至此，乏神沉累。且去歇宿一番，暂莫念那许多。”平清应之而去，洪氏又对泽举道:“你跟云儿两个也少些烦闹，成甚么话。”宣云慌然回是，泽举别首不语。
待过了一时，仆役来报:“外头有一老爷昔日官友，到此问会老爷。”泽举出去接迎，将来人邀至堂内。那人见泽举面不展欢，道:“朱兄面显郁叹之色，可有何等不悦？”泽举道:“若不悦之事为我自个之系，也无必此般，我是因我那侄儿这般。”遂将平清一事细细叙传，来人听罢笑了一笑，又道出一番话来。有分教:
功名高成，了却心下长愿。
结搭金缘，终为恩羡鸳鸯。
若问来者为谁，又道出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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