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石红杏早晨起来心情不好,冥冥中觉得要出事,似有凶兆呈现。

    人到中年,体形发胖,石红杏每天早上都要在湖边跑一圈,再回家吃饭上班,很规律。湖是光明湖,湖边晨练的人不少。今天她穿着一身淡蓝色运动服,顺湖边迎着朝阳慢跑。穿过草坪,绕过柳树林,身心舒畅。可是跑着跑着,就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扭头张望,发现一只中等个头的黑色流浪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停下脚步,盯着狗看。狗也站住,半蹲身体瞅着她。狗的目光使石红杏悚然,仿佛有点与她过不去的意思。石红杏继续跑,那只黑狗仍在后面跟着追。

    天空阴霾重重,太阳隐蔽。柳林里呼啦啦飞出一群乌鸦,在她头顶盘旋飞舞,哇啦哇啦发出粗粝难听的叫声。凶兆!石红杏汗毛孔张开,心口怦怦跳,她加快脚步奔回自己的小区。黑色流浪狗也一路狂奔,到了小区门岗前,它一个急刹车,站住,远远目送她回到楼里。

    石红杏安慰自己,这都是巧合。生活中有些事看起来蹊跷,其实是偶然性在起作用。可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石红杏一接,真是凶信:公安局来电,王平安死了,尸体停放在太平间。她既是王平安单位领导,又是表亲,须去辨认尸首。石红杏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据公安局的人说,王平安吃了不少苦头。东躲西藏,打过各种小工,最后到乡下帮农民挖藕,双脚陷进淤泥被淹死了。农民怕事,把他的尸体抬到路旁的河沟中,弃尸离去。这结局谁也没料到,挺惨的。

    石红杏来到太平间,面对表弟的尸体,充满伤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王平安又是她下属,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其实王平安不逃跑就不会死,五亿资金的下落现已找到,都在财富基金账户上,被有关部门查封了,将来大部追回,甚至全部追回,问题不大。王平安拿了好处,挪用公款犯了罪,但罪不至死,老实交代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石红杏确认了王平安的身份,留下笔录,快步离开了太平间。

    坏事接踵而来。仿佛到了人生某个关口,有的劫数就是想躲也躲不掉。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凶兆会应验在一个人身上——钱荣成!

    石红杏到单位上班,刚踏上京福大厦的台阶,钱荣成就像幽灵一样飘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恳求耽误她几分钟,汇报点事。石红杏和钱荣成打过几次交道,看了看手表,说马上要开会,让他有事快说。

    讨厌什么来什么,钱荣成竟然要求京州中福为他担保贷款。石红杏惊讶地扬起眉毛:我的天哪,钱总,你也真敢想?让我们国企替你民营企业做担保?别说咱们从来就没有过这种互保关系,就算有,我今天也不敢替你们担保啊!你荣成集团欠债太多了,地球人都知道!

    钱荣成哭丧着脸说:石总,我真是走投无路了,连儿子都被人家扣押了,但凡还有一条地缝可钻我都得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别骂我无耻,我就是无耻了,我是无耻小人,我不是东西,我王八蛋!

    石红杏听得怔住了,麻烦真的来了。她问钱荣成到底是想怎么样。钱荣成逼视着石红杏:替我们荣成集团做五亿担保,必须的!

    石红杏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五亿担保?必须的?你疯了吧?

    钱荣成四处看看,凑到她耳旁,急促地说:石总,我会死,但不会疯!不过,我要死就不是一人死,会有不少人陪我死!比如说你!

    石红杏更加吃惊:我怎么了?钱荣成,你……你威胁我,是吗?

    钱荣成亮出杀手锏:我不威胁你,只和你说点事实!石总,五年前京丰矿、京盛矿的产权交易是你一手经办的吧?四十七个亿的交易额里竟然有十个亿的所谓交易费用啊!这不是一件小事吧,你说呢?

    石红杏心惊肉跳:钱荣成,你……你的意思是说,我受贿十个亿?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事实:在这笔交易的账目上出现了十个亿的交易费用!石总,如果你记性不好的话,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这笔交易我们荣成和黄清源的清源矿业可都有份的!虽然我们两家的股权加在一起只有百分之十,但账目我们是要看的,和你们做交易的傅长明也是讲规矩的,交易完成后,账目清单全给我们了,现在就在我手上……

    石红杏明白了:钱总,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这笔矿产交易的甲方的确是由三名股东购成的,但交易期间你和黄清源都没露面。

    没错,我和黄清源是小股东,交易关系又是傅长明的,不会管那么多——这我也得凭良心,这笔交易我投资六千万净赚了三个亿……

    石红杏已经完全镇静下来:钱总,这就是说,不论是我们京州中福,还是傅长明先生的长明集团都没亏待过你和黄清源,是不是?

    钱荣成一脸的谦卑:是的,所以石总,我一上来就把丑话说在前面了嘛,是我混蛋,我不是玩意儿,我无耻之徒,我他妈的不要脸……

    石红杏冷冷说:你对自己定义太准确了,像你这种人世上少有!

    钱荣成的回答颇有深意:像我这种人过去比较少有,现在呢,不少了!经济脚步太快,灵魂没跟上,无耻之徒就多了起来!说罢,凝视着她,威胁道:我脑子一短路,就可能把账单寄给有关部门,让专业人士查一查这笔可疑的交易,和这十个亿的去向!石总,这不好吧?

    石红杏想发火,想骂人,却不敢,只道:钱荣成,滚,给我滚!

    钱荣成滚走了,鬼魂一样消失了。石红杏仿佛掉入冰窟,浑身血液都冻结了。她想呼救,找人拉她一把,却不知道找谁好?大师兄林满江和二师兄齐本安都不是求救的好对象。更何况两位师兄已摽上劲了,结果如何还不知道。林满江带走李功权,意在齐本安;齐本安暗查靳支援,剑指林满江。齐本安坚持交接班审计,至今还在查账呢……

    石红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

    最后想到的还是丈夫牛俊杰,她在电话里一召唤,牛俊杰就答应回来了,石红杏心中荡起温暖的涟漪——人生总有惊涛骇浪,能喘口气的安全岛是家,能给你安全感的也只有亲人。石红杏从一结婚就对牛俊杰不满意,老把离婚挂在嘴上。可到头来能依靠的还是丈夫。因为心生愧疚,中午特意买了条大鲤鱼,给丈夫做了爱吃的糖醋鲤鱼。

    牛俊杰回家,没顾得品尝妻子的厨艺,就火急火燎催问石红杏又出了什么事。石红杏让老公别急,先坐下喝点酒,压压惊,一边还往老公碗里搛菜。这温柔体贴的姿态,让牛俊杰很不习惯,他酒不喝,菜不吃,只问到底怎么了。她这才把钱荣成要求担保的事讲了一遍。

    牛俊杰对钱荣成的敲诈一点不意外,甚至说这在他意料之中。京丰、京盛两个矿的产权交易确实有问题,岩台矿业集团十五亿都不要的标的,京州中福怎么四十七亿接下来了?现在钱荣成来揭老底了:交易费用高达十个亿!你石总没拿这十个亿,敢保证林满江也没拿吗?

    石红杏惊愕地瞪着丈夫:你怀疑林满江?林满江是什么人?一身正气的兄长,两袖清风的领导,老牛,林满江不会这么贪,绝不会!

    牛俊杰耐心分析:谁也不愿意相信林满江会腐败,但这四十七亿的可疑交易是事实吧?盯着这个事实质疑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去年就有小股民在香港状告中福能源,说的就是这件事,《京州时报》也有记者在调查。所以,这事非常严重,钱荣成的揭秘不可能是讹诈!

    石红杏不相信:钱荣成负债累累,狗急跳墙,我看就是讹诈!

    牛俊杰说:好,那你现在就报案,让咱们公安机关依法办事!

    石红杏却又犹豫了,握着手机,不敢报案:这……这……

    牛俊杰盯着石红杏:怎么?对那位一身正气的兄长,两袖清风的领导,没信心了?你不报案,这个十亿大案只要存在,就一定会有人报!没准儿钱荣成就会去报!在钱荣成眼里,你和林满江都有问题!

    让牛俊杰这么一说,石红杏突然觉得不该把钱荣成赶走。先要稳住他,把情况搞搞清楚再说!钱荣成现在是条疯狗,搞不到钱,逮谁咬谁。真让钱荣成把事情闹大了,自己会更被动。这是迫在眉睫的危险,不化解不行。牛俊杰赞同她的判断,让她马上给钱荣成打电话。

    石红杏很快拨通电话,镇定自如地对钱荣成说,她在他走后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担保的事也不是一定不能办。只是齐本安过来了,担保不经过齐本安和董事会肯定不行,她必须给齐本安汇报后再定。

    钱荣成正在胡子霖家纠缠贷款,接到石红杏的电话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还说胡行长就在跟前,求她就担保的事和胡子霖说一声。她难以推脱,只好跟胡子霖寒暄了几句,为钱荣成做了一次背书。挂上电话,石红杏冲着牛俊杰苦笑不止:但愿我别把京州城市银行给坑了。

    牛俊杰说:你坑不了人家,胡行长比猴都精!见不到担保书,一分钱也不会贷给钱荣成。只是,你这个电话一打,稳住了钱荣成,也带来了麻烦,钱荣成会认为你心虚了,和十亿交易费用有关!这事你一点好处都没得吗?除了现金转账,还有别的,比如股份,傅长明或者和傅长明有联系的第三者公司有没有给你和林满江送过股份呢?

    石红杏说:真的没有,具体皮丹谈的,林满江让签字我就签字了!

    牛俊杰皱起了眉头:那应该是皮丹签字啊,怎么是你签字呢?

    石红杏说:当时皮丹还不是董事长呢,我兼京州能源董事长。后来皮丹做了董事长,签字的就是皮丹了,京丰、京盛的事我就不管了。

    牛俊杰脱口而出: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娘儿们!这种字林满江让你签你就签?你还有脑子吗?难怪钱荣成找你,你被林满江套牢了!

    事到如今,下一步怎么办?牛俊杰成了她的主心骨,丈夫主张向齐本安汇报。作为京州中福的一把手,齐本安必须了解真相!石红杏觉得也是,尽管齐本安来任职让她不满,但这种事不和齐本安说,还能和谁说呢?遂把手机递给丈夫,让他打电话。牛俊杰拨手机时,她却又犹豫了:李功权不明不白被林满江带走了,齐本安正暗中和林满江较劲呢,她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算了,还是别打了,都再想想吧。

    夫妻俩盯着桌上的鱼,谁也不动筷子。沉默良久,牛俊杰说了一句话:知道啥叫白手套吗?石红杏点点头,又摇摇头。牛俊杰道:你就是林满江的白手套。林满江偷东西怕弄脏自己的手,就戴上你这副白手套。白手套弄脏了怎么办?扔掉!你现在面临的危险就在这里!

    石红杏两眼迷茫,心里害怕,嘴上却硬:说啥呢?我没危险!

    牛俊杰意味深长,自顾自地说:齐本安也有危险,李功权和陆建设现在可都在北京啊!你们这位大师兄莫测高深,你得长点心眼儿了!

    石红杏长了心眼儿:要不,我打个电话给陆建设?问问北京情况?

    牛俊杰一口否决:别打了,陆建设是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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